宴饮是饮不成了,一行人三三两两地散去,只是在路过椒图的时候,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。
椒图再一次领略到权力带来的尊严,知晓了昆山玉墟在世人眼中的分量。
当真是一座好大的靠山。
只是树大招风,山高引恨,以后的路——便以后再说吧。
如今靠山未走,椒图也只能在殿中,默默等着,却不料一抬眼,易观瑕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,明明暗暗的篝火映在他的眼里,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潭,映照着人间烟火。
椒图心里一咯噔,这是要秋后算账了。
她讪笑一声,抿着唇上前:“先生,我肩上痛,便先退下了。”
棠华等人本也在等着她,听见这话,也都站了起来。
易观瑕道:“去我的帐中。”
椒图面上一僵,虽知道贸然出头一定会被他追究,可知道是一回事,但真正对上,又是一回事儿。
易观瑕没有给任何拒绝的机会,迈步往前走。
棠华爱莫能助地看了她一眼,也便与众人福身行礼,恭送易观瑕。
椒图四下看了一眼,到底咬咬牙,跟了上去。
星夜明月,山河有几分晴朗,全洒在了他的长袍之上。春草渐深,那身影修长如竹,又端正如松,虽未披发,只在身后悬了一条极长的背云,是二十七颗玉石,并三十八颗宝珠,用银线编织而成,乃晋朝国师的礼饰。
行走间,银线微晃,如同他长袍下的脊骨,摇曳清影,持重庄严。
椒图一时看傻,回过神来,易观瑕也已经停在了帐前。
兰因絮果立在左右替他掀开帘幕,他静静转身,回望着她。
“愣着做什么。”
椒图吞了口唾沫,笑了一声:“先生,如今夜已经深了。我虽还未及笄,但也年岁不小。这般孤身入您的帐子,恐怕有损您的清誉。”
惯会说谎。
他唇瓣微动:“三。”
数一二三是前世刻入她骨子里的恐惧。
椒图忙迈步:“瞧我,真会说笑。这天下,谁能猜忌先生的用心。定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”
易观瑕迈步进去,只同絮果说了两句,才示意椒图坐下。
椒图坐立不安,原以为易观瑕会发问她如何在殿前狂语,借口编了一大堆,却没有等来易观瑕的发问。
她心里越来越摸不着底,兀自望着易观瑕的影子,挣扎了许久,才道:“先生,我——”
易观瑕只立在对坐,闻言抬了头:“又想要编出什么借口来哄骗我?”
分明一肚子花花肠子,偏生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,教人明知她装满了诡计,却又无能为力。
椒图见他不像动怒的样子,才松了一口气。
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椒图昂着头,哀求着:“我没有骗先生,先生莫要生气了。若是因为我气坏了身子,阿图可是罪该万死。”
方才在殿上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,这会儿倒是会撒娇。
他抬眼,没有再拂开她的手,只是微微垂眼,盯着身侧的人。
椒图不再敢说话。
大帐里寂了又寂,易观瑕喉头动了动,似乎是想说什么,外面却传来了动静
絮果已经领着女医前来。
“先生,医侍到了。”
易观瑕顿了顿,没再说话,只是转过身去,往大帐外面走去。
絮果和兰因也跟着退下,唯留那女医上前,俯身行礼:“听闻殿下伤口裂开了,可否让下官瞧上一瞧。”
椒图神色微怔,肩上痛得厉害,也就没有推辞。
难不成易观瑕特地让她过来,只是为了检验她的伤?方才在大殿上行事那般古怪,他竟连一句话都没有多问?
只怕没有那么好心。
医侍仔细地为她处理了伤口,才退了下去。
椒图心惊肉跳地等了一会儿,没等来易观瑕,反倒等来了絮果。
絮果低眉:“先生去王帐议事了,我送殿下回去。”
饶是椒图再不可思议,也只能咽下心中的古怪,迈步往外走去。
依照易观瑕这样的性子,即便是此时不说,也是憋着坏水,日后再一起算账。
正思忖着,前面的絮果却顿住了步伐,稍稍转身,轻声道:“殿下,是惜殿下。”
椒图眉头一皱。
卓惜正立在草长莺飞处,此时明月早已被吹散,他长发散在身后,被风吹到了胸前。
眉目在月色下,妖冶俊秀。
远远望着,恍若寒玉入世,冷雪微光,天生一副贵不可即的骨头。
只是看向她时,眸光更深了几分,显然是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。
椒图凑过去,小声问:“可有什么路,能绕过他?”
絮果一愣,再看远处卓惜迈了步,分明是专门在此等她。
他敛眉:“殿下若是不想交谈,我便去唤先生。”
椒图脖颈微僵,却还是撑起一抹笑,抬眼看向了远处的卓惜。
卓惜脸色并不好看,谁知道那蒋瑜闯进来是为这些事,他不过出去了一炷香,椒图明日便要前去治水。
这何止是与前世的轨迹大不相同,简直是天差地别!
他缓了一口气,待走到椒图面前,双眉已经舒展,是尽力装作和善的模样。
“殿下,伤可好些?”
椒图避了一步:“伤好了许多,劳殿下关心。”
身上有一股药香,是包扎好了。
身侧是絮果,是易观瑕的人。
晋朝太不稳妥了。
这一年的椒图,远比以往还要招人。
易观瑕收了她做弟子,萧振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,又对她生了心思。连带着那老顽固虞邵秋,也来横插一脚。
若是他回到夏朝,只怕再也插不上晋朝的事情。
如此留她一人在这里,实在太多变故。
他压下心中的阴郁,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:“殿下年岁这样小,在宫中便要受这样的苦。如今还要去闵州治水,实在清苦。不如与孤回夏朝如何?我许你晋朝一样的尊贵,可以想要什么,便要什么。”
夜风清凉,他的手覆在她的发旋,温热的掌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,恍若翻手便是雨。
也是这一瞬,椒图才觉出他身上,那夏朝储君的威仪,远比方才瞧见的还要冷酷,还要肃杀。
她不知是做了什么触了他的威仪。
这也是他第一次,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他的渴望。
椒图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,不知道卓惜抽什么风。
上一世她百般索求,用尽手段,最后却都只能与他刀剑相逼问,对立阵前。
如今她避之不及,反而引火上了身。
她语调低柔:“殿下厚爱,阿图受之不起。母妃教导我,哀民生之多艰,如今晋朝水患当头,阿图又受母妃之教导,自然要与先生一起,为民尽力。殿下说许我富贵,阿图愧不敢当。”
卓惜的手微微向下,分明是少年,分明是极其亲昵的动作,可他的手却惯性地向下,落在她的脖颈处,微微收紧了力气。
“孤说你当得起,便是当得起。”
这一年的椒图,不是应该渴望嫁入夏朝,前去和亲,寻求倚靠?
可无论他递了多少次橄榄枝,椒图总是避之不及。
他耐心告罄,却又不想吓着她,饶是万般不痛快,却也只能强压在心头。
椒图觉着他疯了。
素来矜贵自持的惜殿下,乘夜堵住她的去路,逼她前往夏朝?
长风卷过旌旗,又钻入她的指尖,撩拨了卓惜的发。两人的呼吸缠在风里,她第一次昂头,对上那双眼睛。
沉郁,冷清,是熟悉的固执与深遂。
椒图蓦地一怔,竟有一种,透过此时,看见前世的错觉。
卓惜同样对上那双眼。
凛冽,森寒,还有他永世不忘的倔强和薄情。
他掌心几乎颤抖,胸口是止不住的抽痛,恍若前世他拢不起来的断肢,在此时终于凝聚成梦中的故人。
他呼吸微滞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,想要将她拥入怀中。
只是一声轻唤,叫醒了他失而复得的一场梦。
絮果上前:“殿下,我奉易先生之命,送殿下回帐。此时天色已晚,望殿下通融。”
卓惜如梦初醒,堪堪松开了手。
椒图也如获新生一般,猛地从前世那烈火中回过神,整个人逃也似地往前走,竟连礼数也忘了。
只是约莫往前走了几步,她不受控制地扭过头,见卓惜还愣在原地,挺直的被佝偻下去,分明是少年模样,身形却老迈起来,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,辗转囚入一个意气风发的躯壳。
她鼻尖一酸,心口隐隐作痛,一股无以名状地苦楚积在喉间。
絮果问:“殿下?”
椒图慌忙扭过头,迈步就往前走,活像是身后有什么恶鬼似的。
絮果抿了抿唇,什么也没多说,将她送到了帐中,才回去。
兰因已经守在了易观瑕的帐外,应当是来了客,他听着里面的动静,竟然是方才的惜殿下。
易观瑕盯着面前的少年,总觉着有些古怪。
那种古怪是同椒图身上的一样,分明敬重他,却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
卓惜轻声道:“先生明日前往闵州,学生特来送行。只是学生将要还朝,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。”
易观瑕望着他送来的玉盒,神色清淡。
“师生一场,殿下有话直言便是。”
话音刚落,熟料卓惜竟然撩袍一跪。
月明中天,灯火一盏,少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韧。
他微微皱眉。
卓惜道:“昆山玉墟的规矩,用至珍之物,换所求之事。此乃母后遗物,可调夏朝十万兵马。此物呈与先生,学生只求先生一件事。”
夏朝的十万兵马,上可灭晋朝,下可平南诏。
天下之大,无人不求,实乃至珍之物。
易观瑕想不通,卓惜所求到底是何物,能值得他用这样的心血。
他眼里罕见地浮一丝玩味,只是藏得极深,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渊,荡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。
“殿下想与我做什么交易?”
卓惜望着他的眼眉,一字一句地道。
“我要先生,护住椒图。以师父之名,佑她一生。不动私情,不许誓约,无有牵绊,无有情长。”
掷地有声的一句,却让易观瑕也抬了眼,望向了他的眼眉。
无端的,他竟在卓惜身上,望见一抹刻入骨髓的敌意。
倒是可笑。
难不成卓惜还以为,他会对姬图动儿女私情?
他长她足足八岁,亦师亦长,何来情长之说?
只是见他眸色认真,不像是来冒犯他,也便忍了下来。
他把玩着那一枚玉符,陷入了沉思。
有人托昆山玉墟秘术,耗尽精血,传他一则过去梦,让他护佑精卫剑的主人。如今的卓惜,与椒图又不过一月之交,竟然肯用十万兵符,换他不对椒图动儿女私情?
奇怪至极。
他笑了笑,冷寂寂地推回了玉盒。
“昆山玉墟也有规矩,不起干戈不操杀伐。这玉符与我无用,况且,若说牵绊。她取了精卫剑,便是我的弟子。无论如何,也早就有了。这玉符,殿下收回去,九殿下,我自然也会行师长之责,不会教她受委屈。”
“兰因,送客。”
兰因走进来,轻轻行礼,示意卓惜出去。
卓惜拧着眉。
精卫剑。
前世易观瑕亲自为她铸了一把精卫剑,如今才定康十七年,这二人竟又扯上了关系。
可昆山玉墟却是得罪不得,不论前世还是今生,那群神棍总是惹不起的。
见易观瑕这样说,卓惜也只能起身,行礼退下。
他走后,絮果才走了进来。
“先生昨日不在饮风居,殿下去了正居读书后,再出来则性情大变,不知何故。”
“方才与惜殿下相逢路上,惜殿下意欲求娶九殿下,可二人神情似乎相识,却又不愿相识,更不知何故。”
似曾相识?
易观瑕摩挲着留在桌上的药瓶,那是椒图落下来的。
他笑笑:“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,权且等着,怕是一场好戏。”
窗外关山千里,晴夜长鹤。
易观瑕意味深长地看了远山,只觉着原本乏味的赌约,有趣起来了。